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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決留院觀察一周, 期間各種專家會診,為他制定治療方案。

回倫敦的日期未定,行程無限往後推。工作倒沒全部落下。顧秘書每日頻繁往返, 在病房會客廳擺了一張會議桌,供雇主遠程會議作決策。

霍耀權沒再露過面。

不過小時候照顧過霍決的那位老管家, 仍盡忠職守每日送燉湯補品過來。

霍決飲食口味偏西式, 對於廣府人千奇百怪的湯湯水水, 不排斥,但也喜愛得有限。

湯清味甘的瘦肉汁燉蟲草, 照例又是時聞解決掉。

術後頭幾天, 還需要定時打止痛針。血一直斷斷續續地輕微滲出,紗布與血痂粘在一起, 每次清理換藥, 連視覺都是折磨。

時聞看得心顫。

霍決只讓她碰見過一回,就不肯讓她再待在醫院。叫列夫拎了人回去, 重新找了個女家庭教師,看好不許亂跑,只準晚飯時間過來。

時聞知道, 他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難得傷痛的樣子。傷口痊愈的過程中, 不可避免地伴隨發熱癢痛, 他不好受。碘伏和血腥味又重,聞得鼻子都要壞掉。

但她不覺得他狼狽。每次來醫院, 還是會用寶麗萊給他和日落拍一張照片。

一周後,霍決出院。

與他前後腳進半山別墅的,是霍瑾安命人送來的一張邀請函。

霍瑾安在新加坡求學, 如今得到母親授意,正式開始接觸PFU物流海外業務, 日後軌跡少回雲城。是以打算趁生日辦個派對,邀相近的同學親友到潮起島上聚一聚。

“點我呢。”霍決笑得散漫,將多層壓印工藝的邀請函隨手一扔,“指名道姓要我去,估計是閑話聽多了,想親眼看看我死沒死。”

時聞註意力從書頁裏擡起來,蹙眉訓他,“好好說話。”

他剛剛沖完澡,腹肌精壯,背肌流暢,渾身彌散濕潤水汽。護工幫他把包裹傷處的防水膜拆開,又仔細小心換好敷藥。

他厭煩別人碰他,換完藥就擺擺手讓人離開,不必在跟前伺候。

拿了襯衫自己穿,僅一只手能動,簡單的動作都須花費數倍時間。

時聞看著他。

他單手擺弄紐扣,也看時聞。

“想不想去?”他突兀開口,“我看過賓客名單了,沒有老東西,都是平輩。”

又意味不明補充,“不出意外的話,霍赟也會在。”

“我去做什麽,去給人當談資?”時聞不理他,低頭翻過一頁書,像沈在故事中,沒表露什麽情緒。

自上次綁架案後,時聞唯一一次跟霍赟聯系,是他發消息告知,許朝誠將會在這周六登船去往橫濱。

@t無限好文,盡在

她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遇襲的事。大概率不知道。但她自己也沒提。

明天就是周六了。

一切的一切,都等許朝誠能夠安全離境再說。

至於那兩個綁匪,時聞探聽到的消息不多。黃毛就是個開車的,什麽內情都不知道。絡腮胡是個精神病慣犯,不知道有沒有將背後指使供出來。但無論如何,他們都絕不會有好下場。

即便那把刀原本不是沖著霍決去的,但霍決也實實在在因此受了傷。霍老爺子親自出面追究,也算間接保了時聞一手。權勢是有邊界的。沈夷吾那邊再想做什麽,也會有忌憚,暫時息事寧人才是明智之舉。

反正這場驚嚇,對時聞的警告作用已經起到了。

而相應的,沈夷吾現今如日中天,時聞若再犯他什麽忌諱,霍耀權也絕不會為了保她而跟沈氏撕破臉。

過後幾天,時聞主動找了霍決坦白。將沈夷吾與許朝誠,以及自己在曼谷見過許朝誠的事和盤托出。但對數據卡的存在與霍赟的參與,有一定程度保留。

一則,她不想將霍決卷入時家與沈家的舊事。這對他有害無益。她也不想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,將那些力度不足的指控翻出來。

二則,她既答應了霍赟,就該守諾。時間過得快,冬天轉眼即到。一碼歸一碼,霍赟幫了她,她不能先毀約。

霍決聽完,反應意外平靜。只不輕不重罵她幾句“小騙子”。又冷口冷面給她立了門禁規矩,起碼在回倫敦之前,不許再隨心所欲地亂跑。

他甚至沒有多問一句許朝誠的藏身地。

“你不去,我哪來的女伴?”霍決費勁地整理衣襟,開口拉回她的註意力,“況且我現在就一只手,被人欺負了怎麽辦。”

時聞再度翻過一頁,“就算你只有一只手,也沒誰能欺負得了你。”

他姓霍,對外說法又是李業珺所出。外面那些人,就算聽風聽雨看低他沒有實權,也絕不敢當面給他臉色看。

至於霍家內部,如今小輩裏身份能壓他一頭的,除了霍赟,就只一個三房的霍瑾安。

霍赟向來對他視若無睹,彼此當透明人,不會幫他,也不會踩他。

霍瑾安跟他小時候倒是鬧過幾回兇的。但現在都大了,社交場上,總是講究體面的聰明人。

“難說。”霍決攤手挑眉,放棄了繼續弄那該死的紐扣,任由襯衫松松垮垮地敞著,“你現在不就在欺負我?”

時聞擡眼,合上書,學他招貓逗狗地勾了勾手,“考驗一下你的自主生活能力。”

霍決倒很受用這種對待,濕著短發過來,順手撿起那本三流愛情小說翻了翻,“什麽評價?”

時聞盤腿而坐,擡手幫他扣著紐扣,不知是在說書還是說他,“相當爛。”

霍決嗤笑,低頭追著咬了咬她嘴唇。

當晚,終究還是一起赴了這場派對。

潮起島是雲城東南部的一座小島。地勢分南北,南面多優質沙灘,背面多危崖岸。

霍瑾安包下的度假酒店,就在南岸一片私人沙灘邊上。數十間亭閣吊樓與獨棟別墅,掩映於婆娑的椰林樹影之中,飽覽廣闊的深藍海景。

因為邀請函上沒有指定dress code,場地又在海邊,他們穿得松弛,沒那麽正式。

霍決一身解構主義休閑西裝,低飽和度的灰與慵懶廓形,令他充滿侵略感的邊緣柔和不少。

臂彎處搭一只不飾珠寶的手。

時聞穿一件霧黑色短打西裝馬甲,別一枚讚比亞祖母綠胸針,露一小節腰,雪白柔韌,垂感闊腿褲走起來步步生風。

侍應生在前引路。

一眾縱情聲色的男男女女已經鬧得火熱。DJ在臺上打碟,音樂喧囂鼎沸。有人站在桌上跳舞,有人游戲受罰紮入香檳池,有人在陰影處玩鬧調情。到處都是酒,到處都是玫瑰花瓣,到處都是扭動的身軀與紙醉金迷的泛濫笑意。

霍決牽著時聞不緊不慢從中穿過。

他們長相太過出挑。一個英俊貴氣,一個昳麗清新。路上收到無數探詢目光。

霍決近年幾乎沒有在雲城社交圈露過面,許多人只聽過他的名字,認不出他的相貌。

認出時聞的倒有不少。

但大多都是驚訝於她怎會出現在今天這種場合,且衣著光鮮、姿態從容,又不免好奇打量起她旁邊的青年才俊。

等有知情人竊竊私語說起,那位就是霍銘虎的次子,再回頭去尋,人早已走上正中間的池畔亭閣,不見蹤影了。

位於三樓的泰式涼亭,是縱觀全場的最佳觀景位。

一面大理石異形茶幾,一張柔軟雕塑的巖石沙發,一把中古風格雪茄椅。

在場四個青年,兩個坐著,兩個站著,似在寒暄交談,身份高低一望而知。

霍赟陷在單人椅裏,神色冷漠,幾乎是寡淡地隱沒入夜,定定遠眺空無一物的海。

他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更瘦了些。拒絕的傾向更深。像一支煢煢孑立於曠野的竹,隨時都會被過路的風摧折。

時聞看向他時。

他若有所覺,亦同時擡起眸。

“貴客,有失遠迎。”

霍瑾安很快發現他們二人到場。

他撇下剛才交談的客人,謙謙有禮地沖來者舉了舉酒杯,姿態溫文,卻並未起身。說不好態度到底是尊重還是不尊重。

霍決沒搭理他,氣定神閑地先照顧時聞落座。

霍瑾安面露微笑,似乎早已習慣了對方這副目中無人的作派。

“聞聞,近來可好?托你的福,我們才有機會見一見Lawrence這位大忙人。以往逢年過節,再熱鬧都難請動他的。”

時聞抿唇笑笑,收回與霍赟對視的視線,沒應聲。

她與霍瑾安也是自幼相識。熟,但也沒那麽熟。他們見面機會不多,上的學校也一直不同。

“這麽掛念我?”霍決在時聞右側坐下,隔開她與霍赟的距離,而後才懶洋洋撩起眼皮,“那以後逢年過節,我都抽空飛一趟,親自登門拜訪。”

“你要是回得來的話。”霍瑾安意有所指,“那自然是好。”

“坐趟飛機的事。”霍決輕慢一笑,“又有多難。”

霍瑾安但笑不語,目色難辨,啜飲一口威士忌。

席間暗流湧動。

霍決擡手,全不遮掩自己的傷,示意跟在身後的列夫將一個扁長禮物盒送過去。

“薄禮一份。”他矜貴地收了收下巴,“略表心意。”

霍瑾安很給面子地當眾打開了。

裏面躺著一柄19世紀法蘭西古董佩劍。

黃銅鎏金劍身,白漆皮革鞘,劍柄裝飾光潤柔凈的母貝,通體華麗精巧。

中國古時講究,贈劍表情義。

這劍雖是歐洲劍,但價值不菲。又巧霍赟練習擊劍多年,貼合收禮者喜好,更顯珍重。

理是這麽個理。

可惜放在這對堂兄弟身上,卻非如此。

豪門貴戶的小孩,從小就有機會接觸許多高門檻運動。擊劍是其中既具氣質腔調,又不失高回報率的一種:一名精通擊劍的優秀學生,通常會更受常春藤盟校的歡迎。

而在重劍、花劍、佩劍這三個種類之中,重劍是最吃技術與基本功的一種。不僅考驗腦子,更考驗身體素質。

身高在這項遺傳自古代決鬥的運動中,具有極其明顯的對決優勢。因為規則與臂展的限制,180cm都只能勉強算作起跑線。選手步伐靈敏些,手長一寸,則強一寸。

霍瑾安練的就是重劍。

他很優秀,在同齡人之間,很少輸。

然而每每對上霍決,總是略遜一籌。

輸就輸罷。

最令他惱火的是,霍決還是個不耐煩練劍,熱衷於揍沙袋玩拳擊的半吊子。

霍決送這古董劍,看似貴重,實則跟當面嘲諷沒區別。

霍瑾安眼底閃過不悅,很快又掩下,若無其事客氣一笑,“還是Lawrence有我心。”

他命人將禮物收了,提起酒杯,轉向旁邊尷尬呆站的二位客人,“James,Eli,招呼不周,介不介意讓我們兄弟幾個先聚一聚,剛才的事情容後再談?”

那兩個公子哥是有眼力見的,忙不疊說“好”,也沒多留,自然熟稔地捧了幾句漂亮話,就下樓往泳池邊去了。

剩下四人疏落圍坐。

“場面難得,慶祝一下?”霍瑾安作為東道主,率先打破沈默,不矜不伐地親自斟酒。

重工切割的江戶切子,盛著醇厚的麥卡倫30年,繞開其餘兩人,獨獨遞到霍決面前。

“噢,不好意思。”片刻,又恍然大悟似的道歉,“忘了Lawtrence你這手。”

遞到半空的古典杯卻沒收回來。

甚至還意味深長晃了晃,語氣滿是遺憾,“可惜了。難得來這一趟,還是跟氛圍格格不入。”

擺明了拿話刺他。

霍決挑釁一笑,眼裏盡是輕蔑與嘲弄,“混不進廢物堆裏,也不是我的錯吧。”

“你——”霍瑾安面色陡然一沈,看起來是全憑教養,才忍住沒把酒潑他身上。

時聞再聽不下去這沒完沒了的虛與委蛇,也怕矛盾再升級,索性主動起了身。

“傷口忌酒。不如我代他這杯。”她大大方方接過酒杯,兀自往霍瑾安手中輕輕一碰,朗聲道,“瑾安,祝你生辰快樂。”

霍瑾安楞了楞,顯然沒料到她會來這出。

但他紳士風度還是有的,反應也快,並不為難時聞,順著臺階就下了,還溫文爾雅道了聲謝。

時聞笑笑,將威士忌湊近唇邊。正要硬著頭皮抿下去,就被霍決親昵地捏了捏手指。

“你這酒量。”霍決似笑非笑地瞧她,語氣聽不出來有不高興,“意思意思舔一口得了。”

一茬接一茬,當著人家的面不講禮。

霍瑾安倒沒計較,隱晦地在霍決與霍赟之間掃視一圈,笑著按下時聞的酒杯,仰頭將自己杯中的飲盡了。

霍赟一言不發,連眼尾餘光都沒擡,仿佛是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。

他握杯的左手戴著一塊百達翡麗。表帶稍寬,壓著他的腕,沈沈地,令時聞不自覺多看了一眼。

霍瑾安並沒有就此結束的意思,覆又往自己杯中斟酒,“聽聞你這傷是被爺爺教訓的?怎麽說,老當益壯,真看不出爺爺還有這副精氣神。”

“不信?”霍決隨意往沙發背上一靠,煞有介事道,“你可以過亞港親自挨上幾棍試試。”

“看著傷勢不輕,怕是要養些時日。”霍瑾安慢悠悠試探,“不會養個一年半載,就順勢留在國內了吧。”

“好提議。原本沒這打算,聽你一講,反倒覺得可行。”

“真沒打算?我怎麽聽說你在亞港投了個AI項目,前景可觀,競爭力相當強。”

“小打小鬧,不值得什麽關心。”霍決指骨支著額角,一副玩世不恭態度。

“不像PFU,動輒搞些大動作。聽說你們快運、冷運和醫藥分部今年一季度虧損嚴重,現金流承壓,姑姑想必壓力不小吧?再這麽下去,只怕要連累股價在二級市場持續低迷。你馬上就要接手,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家,別直接把爛攤子整垮了。”

霍瑾安嘴角弧度一滯,臉色驟變,“你這人真是——”

“瑾安。”一直靜靜飲酒的霍赟突然出聲,打斷了二人夾槍帶棍的對話。

霍瑾安皺眉,不解且不滿地回頭,怪他偏偏選在這時候介入。

霍赟神情淡漠,眼神示意他噤聲。

像是某種習慣使然,他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腕表,起身走到霍決面前。

“單獨聊聊?”他淡淡開口。

霍決玩味地扯了扯唇角,提不起勁似的,沒動。

堂兄弟之間,雖然也算競爭關系,但霍瑾安與霍赟亦是實實在在地關系親近。

他看不過霍赟這樣遇冷,想著幹脆把地方留給他們,是以壓著慍色轉向時聞,“聞聞,賞光一起到沙灘散個步嗎?”

時聞緊抿著唇,心下百轉千回,誰的視線也不想對上。

她猜不透霍赟要說什麽。

但僵持下去不是辦法。她被三個人輪番盯得不自在,忍不住自暴自棄暗嘆,算了,見步行步吧,該怎樣就怎樣。說不定霍赟直接跟霍決攤了牌,還不必她繼續這麽詞鈍意虛、惴惴不安地瞞下去。

終歸是各有各的自私。

正準備抓起手包起身,結果卻被輕輕巧巧按住肩膀。

“哪有讓女士受累的道理。”霍決居高臨下睨她一眼,冷聲囑咐,“在這等著。”

兩道頎長挺拔的身影一前一後離開。

“見鬼的生日——”霍瑾安仰在沙發上,誇張地嘆了口氣。

時聞也跟著輕嘆,“你就不該給他遞帖子。”

“太久沒見,實在很想看看他笑話。”霍瑾安自嘲,換了個星芒杯斟酒,“你說你怎麽就選了這麽個……算了不說了,你是真不能喝?”

“真不能喝。”時聞給自己倒了杯冰水,往他杯壁一碰,誠懇祝道,“生日快樂。給你補一句真心實意的版本。”

霍瑾安失笑,郁悶消散些許,也給她回了一句真心實意版本的謝。

許久不見,能聊的話題很多。但霍瑾安善解人意地避開了那些不開心的,只挑一些新鮮見聞,以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趣事講。

時聞十分感激他的體貼。

“微微也快要移居獅城了。”在聊到他在新加坡的生活時,時聞順勢拜托,“她性格難交朋友,你若有空,麻煩多帶她到處轉轉。她從小就喜歡粘著你。”

“你難得托我一次。”霍瑾安爽快應承,“一定。”

沒聊多久,就聽見樓梯處有腳步聲傳來,時聞擰頭,還以為是那兩人結束談話回來了。

誰知上來的是三四個漂亮姑娘,打頭那位時聞認得,是霍瑾安他母親給他指的聯姻對象。

也難怪樓下保鏢攔不住。

霍瑾安才舒展沒幾分鐘的臉色,又凝重地繃了起來。

他被纏得脫不開身。

時聞在旁挺不好意思的。她酒量欠佳,這兒的威士忌都是純飲,便正好找借口,說要下去吧臺要杯雞尾酒。笑瞇瞇打過聲招呼,就自行離開了。霍瑾安沒攔住。

派對場內,處處可見侍從端著酒在人群中穿梭,藏在吊樓下面的吧臺人很少。

擁有一對湛藍玻璃珠子的調酒師問她想喝什麽,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酒單,打算保守地點杯金湯力。

旁邊空著的站位,忽地有道影子覆過來。

時聞下意識蹙了蹙眉。

“怎麽一個人,不過去一起玩?”聲音故意壓得迷離,是剛剛在涼亭跟霍瑾安交談的二人之一。

這人五官長得不賴,就是看著虛。縱.欲過度的面相,又總沒骨頭似的軟著,典型的玩咖二世祖氣質。

“周燁寅。”他有些突兀地伸手,眼裏寫明對她感興趣。

大概是不認識霍決,又見她此時落單,以為她是那種隨便帶出來玩玩的伴兒,所以才上前搭訕。

不過,周燁寅?時聞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。

“之前……之前我們在學校體育館有過一點小誤會,我向你道過歉的,還記得嗎?”他又提醒。

哦。

時聞想起來了,是他。

霍赟的同學。周氏影業的幺子。沈夷吾的表侄。

她還記得他被霍赟在球場狠狠教訓過一次。原因記不太清了。好像是他言行唐突了她。

與沈夷吾扯上關系的人,時聞實在很難抱有好感,更何況他們本來就有齟齬。

她冷漠笑笑,沒握那只手。

“先生,您點的Necromancer。”沈默間,另一個大叔長相的調酒師,將一杯八角茴香裝飾的雞尾酒放到周燁寅面前。

拿坡裏黃的色調,配香檳蝶形杯。看起來有種熱帶島嶼的清新。

“再見到你實在很高興。”周燁寅註視著她,袖口遮著杯沿,將酒徐徐推至她面前。

又夾著杯腳輕輕晃了晃,“就當我再向你賠一次禮。這是為女士特別調制的,很甜。”

他的態度相當微妙。殷勤。卻又在極力壓抑這份殷勤。

嗑壞腦子了吧。

把妹的句式都千篇一律,不懂因地制宜。這霍瑾安包場買的單,又花不到他一分錢,算哪門子的賠禮?

時聞拒人千裏地輕輕一瞥,沒作聲,更沒打算碰。

“你現在在哪裏上學?我問過你以前同學,都說不知道,聽人說,你跟霍赟已經……”周燁寅無視冷落,嘴唇翕動,還想繼續說些什麽,餘光瞟到她身後出現的人,又倏忽閉緊了嘴。

他搭在酒杯旁邊的手收了起來。視線驚疑不定,最後支支吾吾丟下句“玩得盡興”就匆忙溜了。

時聞回頭。

霍赟穿著白襯衫,高大清臒地立在月下。

礫石路不長,他走得卻很慢,仿佛在給她轉身離開的時間。

時聞不動,所以他走到了她身邊,低聲同她講:“明天傍晚,他會準時登船。”

時聞點了點頭,不知道該不該說謝謝,最終還是小小聲說了。

她有些不知所措,不知該怎麽跟他獨處。為了掩飾緊張,順勢提起手邊那杯雞尾酒抿了幾口。

入口很甜,回味微苦。不知是什麽酒作底,混合接骨木和柑橘的香氣。並不難喝。

霍赟刻意和她保持一點距離,輕聲道:“不太想跟我說話,是嗎?”

時聞眉梢眼角都帶些詫異,猛地撞入那雙無波無瀾的眼裏。

犯t了錯似的,她搖了搖頭,接連說了兩聲“不是”。

不知是在否認他的話,還是其他的什麽。每一個字都像被上一個字嚇了一跳。

她真的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。

霍赟沒有半分責怪她的意思。另一只手按在腕表上,修長白皙的手指完全覆蓋住表盤,令人無法窺見時間流動。

相對無言良久,還是他主動道了“晚安”,為她錯開另一條路。

又平靜告知,“他在露臺等你。”

註視別人的背影並非易事。

尤其是當你意識到,那個人正在漸漸溶入沒有出口的夜裏。

時聞看著看著,忍不住叫了他一聲,“阿赟!”

霍赟停下,沒有遲疑地,回頭尋她眼睛。

“你——”

時聞的音調有點晃。話到嘴邊,欲言又止。

月色隱沒的天空,星群閃爍,發出的光卻不夠亮。夜晚趨近於一道精致的灰。

在望向霍赟的背影時,時聞不知怎的,總有種色彩正在從他身上緩緩剝落的感覺。仿佛這道灰格外沈郁地落在他身上。

他靜靜地站在那兒,讀著她的眼神,等著她跟他說話。

等她再跟他說一句話。

他們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。

時聞心口微窒,思緒翻來覆去,終究還是低低化成一句用舊的話,“好好吃飯,阿赟。”

霍赟笑了。

*

潮水撞碎在岸上。

充滿浪漫主義氛圍的露臺,擁擠著不同明暗深淺的綠,猶如博納爾畫布上的顏料。

花朵在這裏是稀客。

飽滿緊固的葉,才是這裏的絕對主角。

它們野蠻地侵占花的視覺中心位置,呈現出一種結構上的生硬。以一種奇異的淹沒感,表達植物的恣意與溫柔。

霍決倚在一叢貝拉安娜繡球旁邊,花與葉皆潮濕地綠著,灰白煙霧一上一下沈浮。

“只抽了半支。”霍決舉起雙手,沒什麽誠意地解釋,“沒過肺。”

時聞冷冷看他,“你就這麽想把手廢了?”

他左手創口還沒完全愈合,醫生千叮萬囑,一定要嚴格控制煙酒攝入。

霍決掐了煙,半真半假“嗯”一聲,“訛你一筆大的。”

時聞轉身就走。被他一把拉至身前,虛虛地攬著。

“知錯了。”還笑。

靠近了才發現,從這叢貝拉安娜繡球的角度,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見吧臺的情形。

——他看見她跟霍赟了。

最後她遠遠對霍赟說的話,大概也聽見了。

時聞沈吟半晌,“阿赟找你聊了什麽?”

“你猜。”

“少玩無聊把戲。”

“怎麽猜都不猜就講難聽話,你不是應該很了解他?”

“愛講不講。”時聞忍不住要掙開。

“沒講你壞話。”霍決垂眼笑笑,握住她的手心不讓動,“沒提你。是不是好失望?”

時聞表面翻了個白眼,暗地裏松了口氣。

倒不是因為什麽提沒提她,而是霍決神色如常,不像剛剛聽過什麽驚濤駭浪的模樣。

霍赟大概率沒攤牌。

時聞說不清什麽滋味地拍開了霍決的手。

霍決卻又轉而去捏她面頰,“臉怎麽這麽紅?”

“外面太熱了。”時聞感覺皮膚有些烘烤般的癢,雙手捉住他手腕,“我們什麽時候走?我不想在這過夜。”

霍決皺眉,仿佛察覺有什麽不對,“怎麽回事,臉跟手都這麽燙?”

他的體溫一向比她高。

少有他被她燙到這種事發生。

發燒了?

時聞腦袋暈乎乎的,任他從臉到脖子,到手臂,到腰肢都試了一遍溫。越往後,霍決臉色越沈。

時聞突然意識到自己身體不太對勁。

她好像站不太穩。飄飄忽忽的。地面變軟了,踩不實。仿佛陷入了一片光怪陸離的冰淇淋沼澤。軟的。黏稠的。成片成片郁金香在腳邊綻放。

“你喝醉不是這樣。”霍決眼底有冷火在燒,鉗住她下巴生硬問,“剛才見過誰,碰過什麽?”

時聞目光迷蒙,沒法即刻反應過來。

她什麽都沒碰。

就只——

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雙不懷好意的眼。拿坡裏黃。八角茴香。以及被袖口遮住的杯沿。

[ 這是為女士特別調制的,很甜。]

時聞猛地一個激靈。

天殺的周燁寅。

——她好像誤飲了奇怪的酒。

夤夜雨至。

天與海被雨絲密密實實地縫合起來。

雷聲在黑暗裏翻滾。突如其來的急風驟雨吞沒了狂歡的人群。

酒店最南邊的一間獨棟別墅裏,會客廳燈火通明,臥室光線晦暝。私人醫生被匆匆叫來,派不上任何用場,又被匆匆趕走。

密碼門沈重落鎖。

制造出獨屬二人的封閉巢穴。

“ Fxxk. ” 霍決煩躁地扯松衣領,罕見地罵了句臟話。下頜繃得極緊,一副心氣不順的陰沈表情。

“我討厭這鬼地方。”

他一字一句,目色晦暗地盯著時聞,混合冷且灼烈的情緒。

“我原本打算忍到回倫敦再說。我在你房間種了玫瑰。”

有病!

時聞臉皮爆紅,咬牙切齒抓了個鵝絨枕扔他。

連這種事都要分毫不差地掌控,她快慪死了,他還挺有儀式感挑場地!

“那你叫別人來!”她負氣。

下一秒,就被蠻橫地摁進絲被裏。

“張嘴。”霍決心情看起來比她好不到哪兒去。發出的命令慢而武斷,低音沈澱顆粒感,猶如淬毒的蛇信。

時聞又氣又委屈。心臟跳幀,四肢酸軟,猶如冰淇淋摔在地上,繼而發熱融化。

她無從求助。

沒有別人。

只有他。

來不及吃糖。來不及循序漸進。淡淡煙草味裏,混雜著微醺的男性荷爾蒙氣息。霍決撬開她的唇舌,惡劣地舔她軟顎,纏她舌根,捉著舌尖輕輕一吮。

不再是彬彬有禮的所謂goodnight kiss,他們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吻。

霍決沒有經驗。但擁有相當的理論知識與優越的本能天賦。對付時聞綽綽有餘。

他別有用心,軟了脾氣,開始好聲好氣地哄。喊她“bb”。分散她註意力。含著冰塊渡進她嘴裏。

時聞直覺自己一顆心錯了位,一會兒跳至嗓子眼,一會兒在胸腔橫沖直撞。泡沫綿綿密密地淹沒肺腑,骨頭縫都被捏得生疼。

她感覺自己是一枚過熟的漿果。曬透、吸飽了日光的豐沛。被人輕輕一咬,就溢出甜的汁.液。

又感覺自己是只獨來獨往的小熊,警惕地漂在北極的浮冰之上。而霍決闖入了她的領地。他謹慎而耐心地接近,小心翼翼地觸碰她的鼻子,請求許可,要與她分享一只巨大而夢幻的獵物。

她疼得細細抽氣,在他懷裏隨波逐流地起伏。

房頂落滿肺葉。海水柔軟地引入陸地。葉片被接連吞噬。花朵在暴雨如註的夜裏迅速膨脹。

霍決埋頭嗅吻苦橙葉的氣味,喉結性.感地吞咽。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完整感,而幾近失控地輕輕喟嘆。

他癡迷地喜歡她這樣。喜歡她忍受他給予的疼。喜歡她哭。喜歡她沒有退路地依賴。喜歡她整個人無條件向他敞開,無論身心,再無秘密可言。

她是他的阿芙羅狄忒。

可憐的。純真的。失而覆得的。

他是她的阿斯蒙蒂斯。

偏頗的。暴烈的。無路可退的。

他們密不可分。

他們天生一對。

多完美。

*

直到第三天清晨,藺醫生才終於得以離開潮起島,啟程返回亞港。

他的雇主左手傷口微微迸裂,重新滲出了一點血。

他拆繃帶拆得心驚膽戰。謝天謝地問題不大。仔細敷藥包紮之後,他強烈建議雇主在返回亞港後,到醫院精密檢查一遍,畢竟這只手太金貴。又本著職業精神勸告:傷愈期間。小心。節制。

霍決沒表現出什麽負面情緒,還禮貌扯了扯唇角,道了句“辛苦”。這令藺醫生對自己的職業穩定性稍稍放心些許。

就是在旁關註傷勢的時小姐,臉一陣青一陣白,氣色不怎麽好。

變化是顯而易見的。

一旦有了真正實質性的關系,一旦有過毫無保留的給予與攫取,事情就是會變得不一樣。

他們本來就夠黏糊的了。

而今更是變本加厲。

所幸,霍決的工作忙碌程度亦同步增長。

他好像格外看重亞港這個項目。每日早出晚歸不算,有時回到半山別墅,也還要在書房關一陣子。

時聞一面擔心他勞累,不利於傷愈。一面又希望他最好再忙點。

二十歲人年輕蓬勃,正是熱衷探索、精力無限的過熱期。霍決手重,性格又惡劣,折騰起來沒完沒了,實在很惹人煩。

且她自覺事情暫告一段落,也休息夠了,總不能一直陪他悶在亞港。她已經提前透支暑假,慢慢從失怙的悲痛裏重新振作起來了。

有日一t起用早餐,時聞問他接下來什麽計劃。

霍決難得沈默,說等忙完這個月,就先送她到英國,讓她好好準備秋季入學。

“送”,言下之意,就是他自己還得再回亞港來。

時聞倒也並不追求那種時時刻刻都黏在一起的關系。

霍決原本就走得比她早、比她快。他已經開始拼搏事業。她卻還在坎坎坷坷準備重讀本科第一年。

再過不久,霍赟離開霍家。不論問題處理得如何,霍銘虎一定會讓霍決回國,沒有其餘選擇。否則只會讓三房趁亂占盡便宜。

而歐洲市場這部分業務,霍決大概率會交與職業經理人,不會再親自打理。

他分不了這個心。

畢竟雲城的形勢,比他在歐洲覆雜太多太多。光是企業體量就不可同日而語。

就算沒了霍赟,還有霍瑾安這個強勁對手。霍氏控股內部高層勢力錯綜覆雜,他根基薄弱,踩一腳進去,都夠老老實實吃陣子苦頭了。

讓這麽個人,長期頻繁兩地飛,不是辦法。

時聞想的是,等入學以後,她適應好節奏,其實也可以不時抽空回一趟。

兩人對半飛,總沒那麽累。

她是可以接受暫時異地的。

後來幾年,再回想,年輕時候好像總是這樣。

將事情想得簡單,想得圓滿,想得直截了當。

直至那艘去往日本的郵輪起航第七天,原本安排在橫濱接應的人,沒有等到許朝誠下船。

時聞收到消息,才後知後覺地,從這場被庇護的夢中驚醒。

——許朝誠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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